●石匱書後集卷第二
烈皇后本紀
烈皇后周氏,順天籍,南直人。天啟四年,冊為信王妃。七年,信王嗣統,后正位宮中。後與烈皇帝同起藩邸,一反熹宗所為:宮中常服布衣、茹蔬食,與先帝同尚節儉;一切女紅紡織,皆身自為之。
崇禎甲申,闖賊薄都城,帝率親軍四百余騎,抵前門。門者疑內變,欲反砲拒擊。乃從白家衚衕遶出城上,見守備單弱,亟詣成國公朱純臣等問計;而閽人堅拒,帝浩歎而去。語周后曰:『大事去矣』!泣數行下。宮人環泣,帝揮去,令各自為計。皇后頓首曰:『妾事陛下十有八年,卒不聽一語,至有今日』!皇后撫太子、二王慟哭,遣之出,分送外戚周、田二家;后自經。帝召公主至——年十五,歎曰:『爾何生我家』!左袖掩面,右揮刀斷其左臂,未殊死;手慄而止。命袁貴妃自經,繫絕;久之蘇,帝拔劍刃其肩,又刃所御妃嬪數人。急走後宰門,望賊勢甚盛。帝仍回南宮,登萬歲山,乘龍遽去。後賊從襄城伯李國禎言,以天子禮葬烈帝、烈後於天壽山田妃之陵。
石匱書曰:古云:人至於死,而萬用盡矣;聖人以之昭節揭軌,垂萬世焉。夫婦之間,一情欲感耳;聖人以之立綱陳紀,配天地焉。信斯言也,則可以語吾烈帝、烈后矣!烈帝不幸,以身殉社稷,而烈后慷慨以身殉。烈帝自秦、漢以來,亡國之君所未嘗經見者也。厥後叔寶麗華,不出景陽之井;北地妻子,可入昭烈之廟。龍髯鵑血,猶繫人思。則是古今得天下之正,無過吾高皇帝;而失天下之正,亦無過吾烈皇帝!於爍皇明,千秋萬■〈示冀〉,為不可幾及也已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三
太子本紀
獻愍太子慈烺,年十六。甲申三月十九日,逆賊李自成襲破京師,烈帝、后身殉社稷;太子被獲。擁見李賊,李賊命之跪;太子罵曰:『我為若輩屈耶』!不跪!賊曰:『汝父焉往』?答曰:『死於壽寧宮矣』!賊又問:『汝家何以失天下』?答曰:『以誤用奸臣周延儒等』。賊曰:『汝也明白』。太子引頸前曰:『何不速殺我』!賊曰:『汝無罪,吾不妄殺』。太子曰:『如是當聽吾一言: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,二速以禮葬殯我父皇母后,三不可殺戮我百姓』。太子又曰:『一班文武官吏,皆不忠不義之徒;明日來朝,宜盡殺之』!賊皆唯唯。留置營中。
四月初三日,先帝梓宮發引,猶命太子出送。十三日,賊與吳三桂戰敗奔歸,太子得脫。被獲,打馬草者兩月,不知其為太子也;走脫,養於民家。
後聞三宮主受創不死,命周奎收養,又命擇婿配之。太子至周奎家,訪問其妹。兄妹見,即抱頭哭;街市鬨然。周奎不敢隱,縛太子出獻攝政王,命都督謝弘儀收管。百姓聞先帝太子尚在,餽送牲牢、禮幣者甚眾。攝政王恐生他變,命舊講官謝陞識認。陞承旨,力言不是。復令宮主認之,宮主見太子,淚下;周奎掌其頰,宮主驚走,亦言不是。遂發刑部擬罪;主事錢鳳覽力爭太子是真,被收即訊。法吏曰:『易言則生,不易則死』!鳳覽曰:『太子是真,斷不可易』。竟坐誅死。太子亦即遇害。後數日,謝陞於白日見鳳覽,仆地咋舌而死。
石匱書曰:祖宗朝以太子監國留都,不特以潛邸親政,謂可諳煉民瘼;實以南北遼廓,巡方略地,萬一屬車有失,則六朝遺業猶可憑河而守也。毅宗早聽李邦華計,使太子撫軍江南,則黽池奮翼,事猶可為;亦何至狼狽若此耶!況吾太子見賊不屈,自堪與北地爭烈!而猥使一載子嬰,啣璧道左;乃可謂昭烈之後,其皆劉禪哉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四
烈二王世家
永王慈炤,烈帝次子;定王慈炯,烈帝三子;崇禎十年封,未之國。
甲申國變,闖賊入城,獲二王於宮中,猶未變服。賊令行君臣禮,二王直立不肯,僅相對一揖;賊發偽將劉國能撫養。四月二十三日,賊與吳三桂戰敗,蹌踉西走,或見挾太子暨二王俱去;又聞匿跡民間,未有的耗。弘光謚永王曰永悼王、定王曰定哀王。
先是甲申冬,有男子祝髮為僧,法號大悲,自稱先帝子定王;詣南都水西門小民主二家趺坐,命王二疾報兵馬司肅駕來迎。事聞,詔都督蔡忠往勘。男子見忠,辭益倨傲;曰:『凡有官來,宜以禮見』!忠為屈膝,曲致詔意。男子坐馬入;有旨:『戎政趙子龍、錦衣衛掌堂官馮可宗與蔡忠會訊中軍都督府』。男子傲曰:『皇帝難做,非我所欲。今欲中興,而庸庸弗任』;舉弘光忌諱數節昌言之。且曰:『此何時,乃欲以荒淫坐致太平乎?我聞潞王賢明,人心依向,諸大臣宜獎成讓德。不然,恐不能長據此座』。復牽引錢謙益、王鐸二大臣,責以此事。訊者以其所供上聞,弘光復命九卿科道官會訊都城隍廟,事不果真。或曰;此有感時政、激失心而出此者。尋正法於市。
丁亥,復有所謂定王者,走浙於潛癸未進士俞文淵家。文淵藏之深處,而號召山澤諸殘校起;曰:『此真先帝遺肉,前此百萬欲為之死不可得。今乃當面失之』!因詫為龍鳳之姿及誇神應諸狀,遠近頗欲就義;而為其仇人告變,地方官四出搜捕——所謂定王者,是日在姚志卓營中獲免;文淵兄弟子姪共九人,一日遇害。
辛卯十一月,又有奸人出首定王於南直某寺中為僧,供是甲戌進士路邁所匿。定王出見清官,南面席地坐,云『吾高皇帝獲元太孫買的里八剌,俱待以不死。今事已大定,我心灰死,但願出世為僧;清主豈有反不見容之理』?語音慷慨。地方官遞送至京,併逮路邁,抄洗其家。傳聞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王遇害。又言定王至山東,路上有壯士十八騎破檻車,扶定王上馬,奔逸而去;不知所之。
石匱書曰:國變後,四海人民之望太子、二王,不翅鶡旦之求明矣。乃王子明之在南都,使人欲認不能、欲哭不敢,是何生之不辰邪!因想當年蜀僧歸骨,建文諸舊臣日請下獄;而吳亮痛哭,卒以身殉,而終不敢明言。其一種哽噎不平之氣,與今日異耶、否邪?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五
明末五王世家(有總論)
我明自靖難之後,待宗室,其制愈嚴愈刻。在諸王之中,樂善好書者,固百不得一;而即有好飲醇酒、近婦人,便稱賢王,遂加獎勵矣。當其一出藩封,兩長史、一承奉,如古之三監,王不得縱意自為。而一藩宗祿,出於本郡太守;故見太守如見嚴師畏友,得其和顏悅色,便屬異數。而本郡鄉紳,亦畏之如虎;受其欺凌,不敢與校。所屬宗人,不許其擅離境外。有住居鄉村者,雖百里之外,十日必三次到府畫卯;一期不到,即拘墩鎖下審理所,定罪議罰。故宗室之人,大略皆幸災樂禍;國家稍有變故,無不懷「時日曷喪,予及汝偕亡」之願矣。甲申北變之後,諸王遷播,但得居民擁戴,有一成一旅,便意得志滿,不知其身為旦夕之人,亦只圖身享旦夕之樂。東奔西走,暮楚朝秦,見一二文官,便奉為周、召;見一二武弁,便倚作郭、李。唐王粗知文墨,魯王薄曉琴書,楚王但知痛哭,永曆惟事奔逃;黃道周、瞿式耜輩欲效文文山之連立二王,誰知趙氏一塊肉,入手即臭腐糜爛。如此庸碌,欲與圖成,真萬萬不可得之數也。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,無過太祖;失天下之正,無過思宗。崇禎甲申三月,便是明亡。而幸吾先帝不繫子嬰之組,不入景陽之井;身死社稷,決烈光明!四海之內,無不痛心疾首,思與先帝同日死者。作史於此獲麟絕筆,豈不圓成我大明之天下「以正始、以正終」,轟轟烈烈,可與日月爭光?而後乃綴附弘光,癡如劉禪、淫過隋煬;更有馬士英為之顛覆典型、阮大鋮為之掀翻鐵案,一年之內貪財好殺、殢酒宣淫,諸凡亡國之事,真能集其大成。故主之思,塗抹殆盡!余故以五王之事蹟,仍散見於各藩之世家;而若夫成敗之始末、遷播之方隅、羈縻之歲月、擁戴之臣工,則未之詳也。為作明末五王世家。
福王世家(馬士英、阮大鋮立於南京,年號弘光)
唐王世家(黃道周、鄭鴻逵立於福建,年號隆武)
桂王世家(丁魁楚、瞿式耜立於肇慶,年號永曆)
魯王世家(張國維、朱大典立於浙東,年號魯監國)
·福王世家(馬士英、阮大鋮立於南京,年號弘光)
福世子由松,福王常洵長子也。獻賊避闖賊入蜀,蹂躪河南;城破,福王殉。世子逃出,附潞王舟至淮安,寓清江浦,編戶杜家。世子為人佻傝輕狂,無藩王態度;淮安人不加禮貌。
甲申北變,南都諸大老議立新主。阮大鋮深恨東林,欲報復之;與馬士英謀曰:『東林黨人,恨入骨髓;不殺盡東林,不成世界。幸喜有一與東林為世仇者,近在淮安;若立為天子,則東林人必殺盡乃已』。士英曰:『誰與東林為世仇者』?大鋮曰:『向年福王未出藩封,為東林人所排擠摧偪;妖書、梃擊種種誣陷,貴妃、福王深受屠毒。今世子在淮,若迎正大位,必報復舊仇;則東林可殺也』。士英曰:『國變之後,桂、惠、瑞三王未有消耗,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歸,如何得立』?大鋮曰:『南都兵柄,在君掌握。第以軍中欲立福王,以此為辭,人皆箝口矣』。士英曰:『非君智囊,孰能辦此』!於是集朝中文武公侯、鉅卿大老,備鹵簿迎福世子於淮甸。及至南京,即欲正位。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:『今當草昧,名位未定;暫受監國,此是正理』。於是暫稱監國。不踰旬日,即朝賀稱尊,改元弘光。以馬士英為東閣大學士兼理戎政尚書事,兵部尚書史可法等陞遷有差。起王鐸、姜曰廣與錢謙益等入內閣辦事。祁彪佳以巡撫出守蘇、松、常、鎮。
北京破,各鎮統兵官黃得功、劉良佐、高傑、劉澤清皆擁兵南下。高傑先至,欲寄家眷於揚州;百姓閉門抗拒,殺傷多人。朝命史可法以閣部至揚,分汛立營,安插四鎮。事平之後,即以可法坐鎮淮、揚,以為北門鎖鑰。
馬士英在朝,即剡薦阮大鋮;有旨賜冠帶,召對平臺。諸朝臣交章劾之,留中不省。大鋮以沿江要害備陳入告,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鋮。大鋮進疏,請以六等定罪,察核北京投降闖賊諸臣;遂逮周銓、周鍾、項煜、光時亨等,置之重辟,決不貸。時朝臣股栗。
為時無幾,高傑以偽皇后童氏送至南京;弘光不認,下獄論死。又無幾,有偽太子王子明事,命內外諸臣及曾任東宮講官者嚴加識認。諸臣以其應對舛錯,皆斥為假冒。獨問官刑部主事錢鳳覽上疏力爭,謂看驗皆實;上怒,下獄。法吏諷之曰:『苟易汝言,則生矣』!鳳覽抵死爭之,堅不可易,竟坐誅死;而王子明坐死,待決。靖南伯黃得功飛疏奏曰:『太子真,固不可殺;假,尤不可殺。若真,則諸奸趣承阿附,皆無實言;若假,則留置獄中,事久論定。俟東宮確有下落,殺之未遲。如若糊糢妄殺,本鎮提兵到闕,必盡誅殺吾半信半疑之太子者!慎之,毋忽』!王子明得留繫獄中,不敢即殺。馬士英以夙憾,遣緹騎逮湖廣巡按御史黃澍。澍以寧南伯左良玉兵勢,殺緹騎;即發檄詆士英之奸邪,提兵向闕以「除君側之惡」。士英大懼,悉發南部精銳,屯匝蕪湖;復命靖南伯黃得功移鎮蕪湖,截關死守以御左兵。此時清兵南下,淮、揚告急,馬士英但以堵截蕪關為第一急務;史可法羽檄星馳,置之不理。揚州一失,門戶盡毀;南京一路,如入無人,馬士英攜家口輜重、歌兒舞女潛遁江南。弘光力追士英不及,誤走蕪湖,遂投靖南營內。
是時弘光既遁,南都百姓擁太子王子明出獄,舁居大內。途遇王鐸,群起毆之;曰:『是主殺先帝皇太子者』!奮拳毒毆,遍體受傷,鬚髩盡落;忻城伯趙之龍拘繫去,收之獄中,乃得免死。清王子到教場,匝營天壇,百官朝見;子明含璧出降,坐之席次。九王子責弘光無道,貪位滅親,欲妄殺太子;自罹天誅,無所逃死。
花馬劉率先降清,詭言逃至蕪湖,與得功合兵以圖恢復。得功裨將田雄,潛發一矢,中得功咽喉;得功拔矢歎曰:『吾部下小子如此,不可為矣』!遂拔刀自刎。田雄縛弘光同花馬劉獻俘南京;時正炎暑,弘光向忻城伯索一蚊帳,不可得。解至燕京,看守太醫院。逢節日,賜宴一席,弘光暢飲極樂;隨賜弓弦,勒令自盡。
石匱書曰:我朝天下,不亡於正德,應亡於天啟。若我先帝,勤儉精明、銳意圖治,宵衣旰食、惕厲焦勞;其奈有君無臣,社鼠城狐,共亡其國:實是中興之令主,反為亡國之孱王。天道至此,顛倒極矣!但其正命殉亡,身死社稷;千秋抱痛,萬姓悲思。漢、唐、宋末代之君,所不能效其萬一者也。余故於甲申三月,遂痛明亡。乃以弘光、永曆僅列世家,不入本紀;此則痛思先帝,真同鵑泣。世有罪我,竊附麟書。
·唐王世家(黃道周、鄭鴻逵立於福建,年號隆武)
唐王聿鍵,為唐定王第七世孫襲封也。先是,崇禎間,賊四訌,王憂之。丁丑,上書請特奉敕收諸砦義勇以靖亂;廷議以為非所當言,從謀叛例,發南京高牆。王在禁,益讀書;博極今古,走筆數千言。如是八年,所著書盈尺。性剴摯推誠,人樂為用。甲申國變,出高牆。乙酉,南都復陷,王抱憤南走。遇戶部郎中蘇觀生於嘉禾,觀生說以大計,宜稱尊號以收人心,圖恢復。會鄭鴻逵師潰鎮江,以所部潛歸閩,便護王行。於是尚書黃道周等率諸臣勸進,以閏六月之一日行監國禮;遂於次月即皇帝位,改元隆武,駐蹕福州稱行在,改福州府為天興府。首下登極、分封、親征三詔,皆出自御筆;遠近捧讀,無不流涕,願為效死。群臣進爵有差,以原任大學士何吾騶為首輔。拜觀生為大學士,開儲賢館。而以封疆剿恢盡委三鄭,皆封侯。復設蘭臺館,特開鄉試;又覆試,得一百數十人,御定葉瓚為元。封介弟聿■〈金粵〉為唐王。
先是,魯王以海避難臺州,亦於七月受起義諸臣之請,監國紹興,當清戰力。而靖江王傲,擅弄兵,縶巡撫瞿式耜,以總兵楊國威為先鋒;上命兩廣總制丁魁楚討平之,更立靖江王亨歅,而封魁楚平粵伯。尋殺知縣朱健之棄城者。令兵科給事中劉中藻奉尺一詔書下魯。魯文武咸以勢當敵,不宜內自鬨,且魯未有大號;而唐以叔父尊,叔父未有子,可以監國為後,合力以御清兵:開詔便。而閣部熊汝霖及國舅張國俊、中書謝龍震數人又以唐、魯皆我高皇帝初分封支等,閩僻安遽大,未嘗以一矢相助,乘厄而欲下之,不可以為名;且唐何忍撤蔽,以自露於清;吾寧獨瘁,以聽天之所與:不開詔便。適唐鎮鄭芝龍密表於魯,願釋唐而私馳驅魯;識者曰:『彼私於魯,何必不私於清;貳唐者,不可信』!而監國誤聽之,擊案曰:『有如言開詔者,與眾棄之』!遂令道臣王紹美、沈綵往,與叔父平;而江上文武,則大率密表潛稱臣於八閩矣。
丙戌三月,閩令御史陸清源賫餉三萬兩,犒江上諸師,猝為馬士英中軍張體元所劫;殺清源,復遣諸科部來監水營師。總之,不以聞監國,而監國亦故不知也。諸文武頗以一家事,恐外唐勢必前後躓;而唐乃盡取魯溫、臺之粟,以官郡邑。江上師不下二十萬,逡巡饑。五月,不戰潰。
先是,閩京尚講門戶;閣臣黃道周素與鄭芝龍不協,每事抵牾。於是諸臣交章論芝龍逗遛以附道周;而道周論事固執,不能善用鄭氏。閣臣觀生力勸上出師贛州,以信天下。科臣金堡至,請上倣漢高皇帝故事,自稱使者,單騎走贛楊、萬軍,並敕諸路並進;不省。乃芝龍果與清約,俟擠魯錢江,當盡撤嶺上以待;固不欲帝出,且挾以自重。閣部道周同定鹵侯鄭鴻逵不進,道周以二十余騎前導,被執;至南京,死之。而兵科給事中張家玉同永勝伯鄭彩師出杉關,向江右;甫解撫州之圍,輒入關自保。上不得已,移蹕延平,以示車駕且旦發;閣臣觀生領諸部兵先出南安,以聲慰贛州。時總兵黃志志獨治戰艦三百余號,令游擊羅明為先鋒,順流下;清牽纜縱焚之,明大敗,贛州竟無援。
清既走魯,且跨仙霞嶺如無人,下浦城。八月,清兵將至延平,上乃微服走汀州;為清鎮李成棟所逐,遂遇害。上無子,弟唐王聿■〈金粵〉走廣州;廣州立之,國號紹武。甫四十余日,城破,見害。
上才長於文辭,恭己儉約如韋布。內無妃媵,止皇后曾氏相隨;每有大事,輒商之。不設監寺,嘗呼內庭,便衣冠與群臣語,爾汝如家人。特好古今典略;開蘭臺館,命禮部尚書曹學佺主之,修「先帝實錄」。所賜姓朱成功,鄭芝龍子也;芝龍降清,成功獨不從,斷洛陽橋,稱兵以拒父兵,出沒海上。
石匱書曰:唐王任意竟行,未免受鹵莽決裂之報。當其請纓御賊,則徑自出境;流離入閩,則徑自稱尊;敵未臨城,則徑自逃竄。登極三詔,徒自誇張,毫無實際;則所籌皆紙上空言、所行則蒙皮弱質,欲以羈縻天下、恢復皇圖,蓋斷斷不能者也。是以在閩之日,亦受制強藩,幾同漢獻;稱制之後,欲併吞魯地,妄效祖龍。中途受縛,國破家亡,則何所拯救哉!唐王多讀書史,倘見「北地王傳」,自應媿死矣!
(附)唐王聿■〈金粵〉傳(顧元鏡、王應華立於廣東,年號紹武)
唐王聿■〈金粵〉,隆武第四弟也。隆武改元,封聿■〈金粵〉為唐王,主唐祀。
丙戌閩敗,王浮海至東粵。十月,桂王已監國端州;大學士蘇觀生素不能於平粵伯丁魁楚,遂擬尊王以抗桂。於是倡言唐介弟宜立,與布政使顧元鏡及鄉官侍郎王應華、吏部郎中關捷先等,以十一月之朔,請王監國。使主事陳邦彥奉箋觀肇慶,未返;五之日,輒稱尊號,改元紹武。群臣朝賀,以軍國專任觀生。及邦彥奉諭示觀生,觀生不省。於是超拜主事,簡知遇,為兵部戎政尚書;王應華為右僉都御史。督所撫石、徐、鄭諸姓水師,與肇慶之師戰三水。肇慶敗,續殺其巡撫林佳鼎及監軍夏四敷、總兵龍倫,王沖厚無所裁。觀生潔清,寡遠略。元鏡、捷先時以推立功,拜東閣大學士兼兵部侍郎。覃恩無數,濫及不率,而號令不出四門;諸豪健閉圍,傲未服。
清撫督佟養甲及鎮將李成棟自閩下潮、惠,率開門降;隨用兩府符印,偽郵廣州,報清騎不至以解其疑。觀生顧信之。十二月望,王方視學閱射,群臣朝服候。行禮未畢,俄報清兵至;觀生曰:『潮方奉啟頗安,此妄言為賊間惑眾,斬之』!三報,斬三人,則清李成棟以十七騎斬東門入。或告觀生:此花山義砦就撫來;觀生喜。須臾,清兵滿塞道。王急變服,從後庭踰垣出走,匿大學士王應華家;嗣恐跡至,復間走洛□里,為邏者所得。時宿衛可萬人,變起倉卒,不及呼;而市民猶執槊摧清騎二人。剃髮令下,不如令數百人,皆見殺;婦女以貞自裁,不可數。於是大學士元鏡獨先繳印露頂,諭居民稱:「逆藩授首,百姓安枕」云云。是日殉難,為大學士蘇觀生、太僕卿霍子衡——一家九人、國子監司業梁朝鍾、行人司行人梁萬爵,各有傳。十八日,凡諸王之附居廣州者,皆見害於演武場。而唐王獨拘繫東察院,清使人饋酒食;王曰:『吾若飲汝一勺水,何以見先帝地下』!竟不食;因逼令自盡。
石匱書曰:死一君,復立一君,踐祚繼統,視為兒戲。亦如文天祥所謂「立君以存宗社,存一日則盡臣子一日之責。蕞爾須臾,所不計也」;益王既殂,衛王繼立。蘇觀生得其死所以了生平,則亦已矣;若以成敗利鈍責備觀生,是猶責文天祥以燕館徒生、責張世傑以崖山空死也。設身處地,亦復奈何!
·桂王世家(丁魁楚、瞿式耜立於肇慶,年號永曆)
永明王由榔,桂王第四子也。神宗五子:泰昌嗣立,福王常洵封河南,桂、惠、瑞三王同日出封;桂,國於楚之衡州。癸未,賊張獻忠懼闖自成之逼,南走,遂陷武昌;故輔賀逢聖死之。賊自長沙、岳州,取路入蜀。時桂、惠二王並避難梧州,桂王薨於梧。王長子早夭,三子安仁王由■〈木愛〉亦夭。四子由榔,初封永明王。永明有弟二人,未封;嘗陷賊營,獻忠逼之朝,且擬易己姓官之,一曰「張龍」、一曰「張虎」。二人不肯拜,大罵;見害。
丙戌九月,閩敗,尋贛州亦不守。兩廣總制丁魁楚及廣東巡撫王化澄、昇任廣州知府嚴起恆、都指揮使馬吉祥等檄廣西巡撫瞿式耜,率諸臣箋請永明詣肇慶;於十月之十日午刻,先行監國禮。聞廣州蘇觀生等奉唐王稱尊,即於十一月之十有八日即皇帝位,受群臣朝賀,以明年丁亥為永曆元年。尊嫡母張、生母王並皇太后,冊封王妃為皇后;諸臣進爵有差。上謙仁渾大,丰姿沖遠。時使給事中彭耀通情於廣州,唐殺燿,而遣兵部侍郎湯來賀致書肇慶,且曰:『讓為上,和次之,戰最下矣』!上不報,而因唐使陳邦彥袖敕觀生。監軍道林佳鼎、總兵龍倫輕與廣州戰,全軍沒。會廣州為清兵所襲;十二月之十八日,上釋肇慶,走粵西。清鎮李成棟追至峽江,適巡撫瞿式耜方練兵峽江,壁壘望駕,得保桂林;已而峽江戰敗,清兵益進。
元年(丁亥)二月之望,上復釋桂林,奔全州;而式耜與參將焦璉留守桂林。時平樂、陽朔等處皆望風降清,清收我叛卒合攻桂林,眾寡不敵,城且破;璉獨巷戰勝清,清兵退去,城全。詔加式耜吏、兵二部尚書,封臨桂伯;封璉為新興俟。時總兵劉承胤者號「鐵棍」,駐武岡州,迎蹕。上至武岡倉皇,有周老者以布衣為日進膳,上頗甘之。承胤挾勢驕蹇,政事傍落;督師何騰蛟露章劾之,請移蹕,不果。久之,承胤將劫駕降清;皇太后藏密詔於面餜中,馳賜騰蛟。騰蛟救至,上出走;承胤輒叛歸清,以清躡駕。武岡陷,兵部侍郎傅作霖、吏部郎中侯偉死之,都御史米壽圖、吏部郎中李若星為亂兵所殺。幸斗門陳將軍與清戰,上得離武岡,幾為所及;從靖州憩南寧,依征蠻將軍陳邦傅。封邦傅慶國公,邦傅復驕蹇抗制。
二年(戊子),皇子生。清金聲桓反正於南昌;未幾,李成棟亦反正於廣州,詔封聲桓豫國公、成棟惠國公。已,清陳友龍反正於靖州、郝尚久反正於潮州。成棟恭表迎駕;八月,上詣端州。成棟提兵踰嶺攻贛州,不利;退走信豐,渡河沈水卒。中權杜永和總其軍;追者至,與仗,大敗。時死於亂軍者,為兵部侍郎張調鼎、監軍道姚生文等四人。詔封成棟養子元胤為南陽伯,扈駕;而使杜永和督守廣州。
三年(己丑),清使平南王尚可法、定南王耿仲明合攻東粵。冬十二月,清兵至南、韶,總兵羅成耀棄城走;清順流而下,諸城不固。朝議:出師三水撓兵,以便駕行。
四年(庚寅)正月十有七日,帝釋端州西奔,而以李元胤留守。二月,上至梧州。永和守廣州力,清不得入。時□□伯張月總陸師、總兵吳文敏統水師,連與清戰,皆勝;迄十閱月,為仲冬之二日,力竭城陷。永和與大將李明忠、張月、吳文敏等航海保瓊州,總兵楊有光沒水卒;獨總兵范承恩被執降清。未幾,肇慶亦陷;李元胤見執於欽州,死之。久之,杜永和亦以瓊州降。乃是月之五日,廣西亦陷。先是,清定南王孔有德兵出廣西,王令大鎮馬蛟別路入,先破平樂,總兵朱旻如扼戰不克,殺妻子、自剄;而有德自提大兵抵桂林。留守瞿式耜,初與開國公趙應選、衛國公胡一清等同鎮桂林;適二鎮並移屯柳州,式耜單不可守。翰林院侍讀兼兵部侍郎張同敞知桂林必敗,泅水入城,與式耜共難;及城破,咸賦詩從容就死。靖江王與世子亦被執,見害。上釋梧州,歷潯州,慶國公陳邦傅半道間起,欲劫上為功於清;上猝以宮眷先去,邦傅竄皇嫂安仁王妃,劫百官眷屬及貲囊盡。而上踉蹌,頗又為交趾境上人所攔;邦傅疾通清兵逼駕,交趾釋駕而與清仗,上得從容保南寧。邦傅遂叛,殺新興侯焦璉降清。時秦王(孫)可望使人護帝於南寧。先是,獻忠之踞蜀也,盜尊號,設官屬,頗自制。丁亥,清發奮王以兵攻之,獻忠中箭死。其部養子十人皆冒張姓;孫可望等四人功多,輒偽自稱王以拒清;發奮王終不能有其地——可望為平東王、王某為撫南王、劉文秀為定北王、李定國為安西王。時劉文秀守蜀城,戰勝吳三桂於敘州;而可望與安西窺云南。撫南早卒,裨將馮雙鯉統其軍。可望既下云南,以沐天波為中軍,定國頗為所制。時聞桂藩正位肇慶,移蹕桂林;己丑,可望以兵出富州,令其侍郎楊畏知、尚書龔彝致書桂林,不稱臣、不奉年號,署平東王字號,書中以合師剿寇為名,意在請封。陳邦傅方駐南寧,怯可望,請封秦王。閣臣嚴起恆等十三人力爭,謂『可望從賊,大亂所由始;且未建尺寸功,倔強如故。不可許』。邦傅竟擅作偽敕,封可望為秦王;意以恃可望,即得罪無慮。敕中有云:『朕將率天下臣民,尊禮如古仲父。秦王總統天下兵馬錢糧,節制諸文武,以監國親王體統行事』;仍偽鑄秦王印以給之。可望亦知出邦傅不真,故令禮部謄黃;始用永曆年號,自稱「監國秦王臣」表謝;仍布告云、貴、楚、粵諸勳鎮。朝廷不敢問。至兵駐貴州,遣總兵郝九儀等即南寧護駕,實欲借以讋眾自大。此時朝廷尚有朋黨,都御史袁彭年、吏科給事中丁時魁、工科給事中金堡、兵科給事中蒙正發、禮部侍郎劉湘客好彈射,不顧情面;舉朝憚之,目以為「五虎」。後上奪於群議,以彭年掌案久,反正有功,免議;而四臣皆下獄,堡與時魁皆戍而余俱徒。可望所遣九儀驕恣;居數月,忽稱秦王令旨,清君側十三人及內官;意實啣沮封故事也。上不得已曰:『朕實未知之』。九儀乃擅使人伺閣臣,起恆方刺舟拜客,擊之落水死;禮部尚書郭之奇逃,兵部侍郎楊鼎和、吏都給事中劉堯珍及科臣吳霖、張載述皆見殺,內監張福祿、全為國皆凌遲,而兵科金堡以先得罪遣免。帝內悼者數日。冬十月,清有德以兵破柳州;趙應選、胡一清棄城走,合保南寧。清乘勝攻南寧急,上釋去;清追之,距三十里而近,忽烈風起,摧林木房屋,人不能正立,追者疑不進。上得所謂土司安龍所者,以其名善,改為安龍府居焉。安龍無險,上居此,再鳳凰見,土兵畏不敢犯。於是可望至土司,將入朝,擁二百甲士從,中懷叵測;上傳諭曰:『可望來意,朕已悉知。今日晡矣,須明日』。明日,可望入,局促中亂,不知所云,成禮而出;歎曰:『吾見此公,未免氣盡』!嘗請國寶至其府;上曰:『姑與』!令中書捧至。可望猝索觀;中書曰:『必齋戒設壇而後觀寶』!可望色變曰:『如是乎』!中書懼,退而自縊死。明日,可望遽觀寶,忽雷震殿角,如欲臨其首者;可望驚,使人護還之。時安西李定國方征緬及小西天資其糧仗,未及扈駕。
六年(壬辰),可望出師,敕李定國率鄂國公馬進忠等戰清黃沙,大勝之,殺清將李養性等;壁大榕江,與清有德復戰嚴關。時清將李蝦頭髮矢,會定國裨將砲發而斃;有德勢大促,退保桂林。七月之二日,定國圍桂林;有德親登城觀營,見近城頂高,兩旗矗,知定國據險厄,舉止失措。定國用象陣,以象攻城門,門開;有德遽殺其妻,舉火焚,亦自剄。定國俘其母子以歸;獲叛將陳邦傅父,剝其皮為寢具。於是平樂、南樂等處,傳檄定。有德梟將線國安、金節等皆驚退去,而清守梧將士亦登舟東去。八月,定國進攻楚,馮雙鯉領前軍已至湘潭;十一月,清謹親王以兵援楚過洞庭,雙鯉畏避,入可望軍。而定國戰衡州敗績,走竹山;謹親王追之,定國軍返射,洞王喉而死。清師敗,軍中得遺盔,始知之。清法,王死,一軍無生者;多羅貝勒定遠大將軍鼓其余眾,力御定國;定國釋衡州,退武岡,保永州。時桂林聞定國退去,藩臣蔣先達、鎮將徐天祐、臬臣徐定國咸棄城走;久之,清不至,定國復入守之。清線國安至,城空,復陷。可望以定國失事具罪之,定國不敢歸。
七年(甲午),定國銳師間道疾馳東粵,直抵肇慶,襲清遠;清堅壁以老之,定國完師退。而可望方撤安龍,煙火數百里,上幾危;定國至,乃免。定國復拔平樂,退南隘。復攻桂林,中軍文武材築火於地,方欲崩城,而誤藥發自焚;國安乘勢進擊,定國復保南隘。
八年(乙未),可望使人召定國;定國疑,必不應。可望遣馮雙鯉以兵三千名曰助戰,實陰圖之也;定國知其意,走潯州。將渡湖,馮師追及;定國曰:『汝等總以效死我明;果不失初意,從我入粵東,功不朽。必欲相逼,定國先自沈以明無他』!眾感泣,遂以三千人為先鋒,疾下清高、雷、廉三府。分兵三道:一令天威營攻肇慶,清守堅,不破;一令義胡營攻高明,擒郭虎;而親率兵攻新會,困數月,城垂陷者數,城中人相食幾盡。適清兵援者至,且即休;兩王力盡即出,出定國後。定國師老氣惰,且內顧,恐可望有變;中疑,一戰敗歸。清兵追至南寧,定國一夜開門走,即安龍;與百官奉上蹕間道直走云南,即可望居故黔南府為宮殿。戒備已寧,可望知之,以兵反戰定國,不勝;可望兵益散,走武岡。進封定國為晉王,屯貴州,設要害以扼清兵。
十年(丁酉),清突入貴州,定國不戰棄去,盡以其民入云南;而令大將漳平伯周金湯固南寧,墐戶墉。
十一年(戊戌),可望憤失權,陰竊定南孔之子庭訓降清;降表猶尊明主,但欲控大國以報仇。清受其降,故不令督師復出而他遣;明將軍營云南,遂陰通於可望所最親為內間,開門納清兵。定國不及戰,以上脫走。清於己亥三月之二日入城,屠六日乃已。
石匱書曰:甲申北變之後,遂有唐、魯、楚起於閩、浙;而此時遂有諺曰:『唐楚魯(糖醋鹵),甜酸苦』。曾不移時,而三藩皆滅;而自兩粵流移,相持日久,無過永曆。而總記永曆所盤礡之處,席不暇煖,又即遷移;守不多時,又即旋失:困苦流離,亦已極矣!然聞其多畜常侍、流配諫官,犯顏直諫毫無二心如金堡者,亦遭斥逐;他可知矣。迨後走遍天涯,仍為俘馘;欲如海外魯王考終正命,不可得已!為之三歎。
·魯王世家(張國維、朱大典立於浙東,年號魯監國)
魯王以海,魯王干山弟也。干山殉難,魯王襲封。甲申北變,魯王遷播至越,疏請安置臺州。
乙酉,清兵至武林,魯王於是年六月至紹興監國,畫江死守一年。江上兵散,遂棄紹興,走依張名振於石浦。
已而閩事大壞,唐王走汀州,不返。鄭彩以舟師自保海上,名振乃以監國詣彩;且曰:『隆武一家,好為之』!彩乃扶監國復起,恢建寧、興化二府及福州諸下縣,困省圍垂破;而清以其督陳錦援之,復破建寧,而福圍亦解。是時沈宸荃、劉沂春、吳鍾巒、朱永佑、李向中同張名振、阮俊扈監國航至舟山;舟山為黃斌卿汛地,請曰:『主誠即次則可;恐久居,接壤寧波與清兵近,恐不安』!眾疑斌卿為唐不與魯,勢必不利監國;於是平西將軍王朝先與蕩胡侯阮俊,且將私起攻斌卿奪其地,安監國。監國為敕勸諭之,令毋內自殘,語極溫;斌卿感泣,方拜敕倒地,而朝先已使人伺間舉刀陷斌卿背,離其體矣。監國心傷之,不言。遂以參將府作行宮,進張肯堂同沈宸荃皆大學士。初,熊汝霖以閣部扈駕,為鄭彩所劫,隨拜錢肅樂為大學士。肅樂病卒瑯琪山,繼以馬思理;亦病卒,而拜宸荃、沂春二人。時沂春子苦請沂春去,監國放沂春。而肯堂者,以唐都察院左都兼吏、兵二部尚書加少保,奉命督斌卿西征之師;唐敗,留舟山。監國心憐斌卿,乃特相肯堂,與宸荃同事。以朱永佑為吏部尚書、吳鍾巒為禮刑二部尚書,兵部尚書李向中、戶部尚書孫嘉績。平西伯王朝先,統陸師;蕩胡侯阮俊,統水師;定西侯張名振,總統水陸兩師。是後,邊海郡縣咸弄兵遙應,舟山暗出粟接濟;蘇、松、寧、紹等處郭外一二里,清不及問。至居民,歲兩輸不怨。
辛卯,清乃大舉治艦,分三路入海:一從吳淞、一從臺溫、一正出定海關。監國以八月之朔,親出視師而又祭海,嚴以待戰。十七日,清兵出定海,阮俊令水師江天保以四水船迎擊,敗清;沈其十三舟、擄十余人,斷其右臂而歸之曰:『俾知我王師之不殺也』!俊易清,以為不復出定海,而分其勁師應南北二路,誡半月可復還協城守;俊自當定海之衝。閱五日,清兵復出定海,天大霧,迷咫尺不能辨,不意其猝接。阮俊傍哨舟,兵少不能戰,急呼奮所坐最大船壓之;而風止,船不可動。俊負奇力,兼有四長:一觀桅之毫髮,准所向無不的;一乘風犁船,其法最捷;一連砲四、五,一發水中;一手擲火桶,桶之發無不立焚。時清兵盡裹俊船,不敢上,俊乃手舉火桶;倉猝觸清桅,激反入俊舟,俊急躍水以解。清兵爭釣起之,蓋犯火以水淬之無生者。俊被縛,瞪目無一言;三日卒——為此月二十有一日也。於是清兵直薄城下,城中守御力,砲傷清卒千人。相持十日為九月之朔,清布云梯雜進。城上以鳥鎗的取之,無不立倒;投火焚云梯,清兵退。次日,乃去城六、五里,埋大砲十二門,環發。初以裸婦厭之,不甚中;久之,西門崩城丈余,急築板塞,塞復陷數丈。城中火藥不繼,遂陷。時水師之御吳淞,得勝歸;方擬協力,而勢不及矣。定西侯張名振扶監國南泛,宮嬪不及從。初,張后既失所,張國柱以獻於清;隨有張妃、陳妃侍。監國生世子二:長三歲,弘□;次二歲,弘棅。二妃與宮眷十余人,抱二孤投井。一內官失其名,觀宮人入井盡,而自扼其傍。大學士張肯堂守北門,同一妾投繯雪交亭。先一日,門人蘇兆人依肯堂園亭,自縊死;肯堂降四揖,因自題「絕命詞」二首,有「傳與後人青史筆,衣冠二字莫輕刪」之句,遂舉火焚其家人二十余口。名振家東門,有母七十余歲,及至親戚屬共五十余人皆自焚。其幕下士顧心復,南直人,以諸生自縊學宮。大學士沈宸荃,先與同官李長祥不合,掛冠走舟山鄉僻;不見害。禮、刑二部吳鍾巒服酒不死,乃冠帶拜文廟,投繯死。吏部尚書朱永佑被執,清勸之降;永佑曰:『肯降,不俟今日』!語不擇音。脅間先洞一槊,然後砍其首去;家人不逃,伺間收其屍,葬舟山。兵部侍郎李向中亦被執,清帥曰:『李兵部高誼,歸我,可得復理舟師』。向中不肯,毒罵見害;家口俱縶至杭,其門人某為捐重資贖回。通政司參議鄭遵儉,遵謙從兄也;被執,不屈死。兵部職方司郎中李開國,紹興人,亦以諸生起;時以公務出外,念母,追入城,與母俱自縊。禮部主事董玄亦以越諸生起,先一日自縊,家人救甦;次日城陷,潛走學宮,與鍾巒同義。又刑部主事林瑛,福建人;兵科給事中董志寧,寧波人;皆以諸生起,同縊學宮。又溫人林偉遠,以儒士起義其鄉;事敗,脫走舟山——失記其官,亦縊學宮。劉世勳,丁丑武進士,為掛印安洋將軍;城守時身被數箭,城陷,自剄。子諸生炳,歷官兵部主事,不屈見殺;家人俱自焚死。張名揚,定西名振之兄,為屯田總鎮;不屈,見殺。又總鎮馬泰,臺州人,任城守,督戰力;城陷,闔門焚死。百姓皆忠義,無一室不自焚。或持槊於道,清曰:『棄槊活汝』!必迎刃衝數武,自盡死;余不及盡記。獨戶部尚書孫嘉績,先以病死;其子延齡降清,皆歸里。
石匱書曰:從來求賢若渴、納諫如流,是帝王美德;若我魯王,則反受此二者之病。魯王見一人,則倚為心膂;聞一言,則信若蓍龜:實意虛心,人人嚮用。乃其轉盼則又不然;見後人,則前人棄若弁毛;聞後言,則前言視為冰炭。及至後來,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,聞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。附疏滿廷,終成孤寡;乘桴一去,散若浮萍。無柁之舟,隨風飄盪,無所終薄矣!魯王之智,不若一舟師;可與共圖大事哉!
(附)楚將軍華堞傳
楚王護國將軍華堞,字用章;讀書審大義。性慈愷,以至誠與人;凡偽進肝膈,亦涕泣從之。崇禎中,流賊張獻忠破陷楚地,狼藉郡縣,官兵不振。華堞叩闕上疏,自請聯絡山砦義勇,身先擊賊;詔授宣諭將軍。北都陷,與楚通城王盛澂東避吳之洞庭。
乙酉,南都失守,蘇、松次第開門降。華堞間道走杭,謁潞藩,說以城守之計;曰:『我太祖高皇帝廓清之功,度越前代;德澤深美,二百八十年未厭也。大王以大國之遺,作屏皇家,休戚共之。而國祚憫訩至於此,撫膺北睇,何以為生!今以大王之賢,遠近所共聞;天下絕智殊力,方將憑附以勤其效死之義。周之子孫,能無眷然!嘉、湖為武林門戶,水陸呼吸,可通金陵;而背負錢江,以為險阻。宋人半壁,亦嘗有年。而況閩、粵、滇、蜀延袤萬里,猶吾故物。大王誠檄下三吳,與父老並奮;選將搴旗,勿謂中興絕業,非大王指顧事也!念先帝勞苦國事,卒以身殉;海內必有懷思而起者。而吾支姓萬億,既屬公事,敢不同心!吾見大王朝秉鉞而夕馬箠從耳。失今不為,時事一去,萬世不姓朱矣!他日求尺寸地為死所,豈可得哉』?王不省,顧以不擾民、全城為義。華堞又曰:『理有大小,務有緩急。今日之事,不宜以殺人為諱,以取譽為能;當顧其大者、急者矣!屠妻子,任盜賊,猶當為之。持踵而泣,婦人之義也;非所望於大王』!時陳洪范久為清間,艤舟北關外,以待清兵;力說王無戰,封府庫、籍戶口,北出郊迎便。王因曰:『公休矣,余匪其才。此百姓之心,已不可任;吾誰與為之』!華堞作色曰:『忠義雖性成,在乎鼓舞之而已。朱家子孫謝勿力,彼何望而不跂向他氏。果提三尺劍,誓與國俱亡存;即孱弱可遣,此誰非衣食吾祖者哉』!王曰:『兵弱矣,糗饋且何從?吾為此,不失為知幾』。華堞嗚咽曰:『勤大義者,成敗非可逆料。今總兵方國安所部數萬,屯御教場;而鄭鴻逵潰卒,尚可呼集。發布政司存金,益以鹽運司所貯;即不足,貸商錢、斂急公,猶可支數月之用。此五營舊額出東、義,皆健;又召募良人,當一日至。線索在手,控縱間耳。毋以兵食阻大計』!語久,王意惓,終不悟。華堞出,歎曰:『王不觀古事,有諸王以其國奉人而得長世者哉!有可為之勢,顧自棄此國仇,何足與論事』!拂袖起,裂冠帶,擲地下;易縗麻,誓曰:『不復中原,以此見先帝』!旁觀者皆為涕泣。王果降清,至北都,見害。
閏六月,各郡鄉鄙不約,一日稱兵,與清逆;大江以南,不下數千部。有王教主起海寧,領數百人,最先指武林,屯東門三十里外;華堞潛出迎之,下拜:『公等為江南反戈第一,二祖列宗之靈,式憑之矣』!及教主夜襲城,孤無援;次日,輒壞。華堞聞之,撫手曰:『嗟乎!吾必以其眾也,而寡失之』!
時通城王盛澂兵起湖州,華堞往共事;恢復郡縣,旋復失之。華堞戰不利,單身走江東。聞徽州初陷,金聲、溫璜死之,清守不固;華堞至徽,鼓創殘戰,恢復諸縣。鄭遵謙欲稱制王之,不果。久之,諸縣旋復陷。
魯王監國紹興,華堞入謁;詔以原銜出督浙直陸師。華堞招賢碩、募勇士,以忠節感人,故慕從者眾。久之,為監國諸臣所忌。十月,錢、馮諸部咸議合從,各割兵就其節制,進浙西,出敵背項,奉華堞為盟主,已移屯瓜瀝。御史陳潛夫疏上,止之;華堞復還蕭山。尋封新安王,華堞不拜。唐藩稱帝閩中,馳敕封華堞為楚王,亦不拜;曰:『臣無功,無以王為』!
明年六月,清兵渡錢塘,華堞亡走長興山中;欲復有所為,不果。清兵跡之,憤,自剄北岕山石磴之上;至今猶有血跡存者,蓋縗麻如故。
石匱書曰:楚王見人粗布麻衣,惟有慟哭;蓋欲效申包胥之以淚存國,此其意也。奈孤掌獨拍,不能成聲。及見勁敵,束手無措;怒螳當轍、逐鵲爭巢,亦何益哉!但其聳湧潞王,語語碩畫;此時一失,後不及為。存其議論,亦見平林白水,尚亦有人;事之無成,蓋天數也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六
戚畹世家
張國紀
周奎
田弘遇
·張國紀,河南祥符人;天啟后父也。天啟元年,選中貴人,以國紀為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。尋封太康伯。魏璫用事,欲動搖中宮,授意許顯純以犯人徐自強口詞,株連國紀。上曰:『皇親張國紀,濫用匪人,本當送國子監演禮三年;姑著自行改省』!六年十月,劉志選劾國紀;上曰:『張國紀惡跡多端,朕前姑令自新,如何全不省改!還著洗心滌慮,日就令圖,慰朕敦睦戚臣至意。勿得執迷不悛,自取罪責』!煎偪日甚。以魏璫敗,獲免。毅宗踐祚,復加恩禮。
甲申三月,上特遣司禮徐高加國紀太康侯,宣詔求助。國紀辭以貧薄,不能輸助。闖賊破城,國紀被縛,父子俱受極刑死;其家產亦盡。
·周奎,順天籍,南直人。信王登極,封嘉定伯;子孫十余人俱襲錦衣,一門熏灼。
崇禎甲申三月,上特遣司禮徐高加奎嘉定侯,隨宣旨求蠲金助餉。徐高泣諭再三,見其堅辭,艴然而去云:『老皇親如此鄙吝,朝廷萬難措手,大事必不可為矣!即廣積多資,後來何益』!奎乃自具一疏,勉蠲萬二千金。
闖賊破城入,思宗死社稷,奎尚守府第,宴然不動;有兵數人到府,奎厚犒之即去。已而有賊百余人,踞其室;奎夫人卜氏自縊,諸子皆縛去,辱奎特甚,家業一空。復有權將軍者至,諸賊避去;權將軍見奎,頗憐之,乃以小屋數間撥與奎住。子鑑,夾死;鉉,一夾未死。姪銘,削髮遁;被獲,亦受夾。甥嗣於奎,名鐸;一夾,獻銀六百兩:俱不死。幼子鐶、鍾、孫澄、清、澤,俱存。
·田弘遇,廣陵人,毅宗田貴妃兄也;封都督。妃有寵,弘遇竊弄威權,京城側目。南海進香,攜帶千人,東南騷動。聞有殊色,不論娼妓,必百計致之;遣禮下聘,必以蟒玉珠冠,餤以姬侍。入門三、四日,即貶入媵婢,鞭笞交下。進香,復命歌兒舞女數百余人,禮幣方物,載滿數百余艘。路中凡遇貨船客載,鹵掠一空;地方有司,不敢詰問。崇禎十五年,田妃死,寵遇稍衰;又以弱妹送入宮闈,以備行幸。
甲申國變,不知所終。
石匱書曰:國朝遇外戚,恩禮有數;雖極寵眷,而終不使任事蒞民,故多所保全。高后創大業,以兵亂,外家無封者。永樂后本中山王女,以王勳世其家;而彭城、惠安又各以軍功封爵,余官止都督繼世而已:不亦隆殺有體哉?迨後二張驕橫,身就三木。而末葉李武清、周嘉定、田都督之富貴豪華,為歡無幾,旋至滅亡。然而戚畹椒房,亦當知所自處矣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七
朱燮元列傳
朱燮元,浙江山陰人。萬曆壬辰進士,授大理寺評事。五載,遷寺正,出為蘇州知府。
蘇財賦甲天下,凡屬邑賦應輸府藏者,邑先為贏羨,資吏干沒。燮元立條程,使邑自封識,不關決吏手;即屬邑,亦無名徵民羨余矣。是時稅使橫徵,課及蔬鮮。葛成等萬余人擒委官,當市糜煮之,人噉一碗;擁至中貴署,將縛出屠戮之。諸大吏驚惶,不知所出。時燮元已昇川南道,蘇人咸曰:『非朱太守,不能戡此亂』!諸大吏飛檄委之。燮元出署中臧獲暨牙役數百人雜入人叢中,授以意。太守單騎至,好言慰諭;諸臧獲及牙役齊聲言:『太守言是,吾輩當跪聽之』。數百人先屈膝,眾皆舉頭搶地矣。不數言,而立解散去。
四載,遷廣東提學副使。鐵面古執,粵中津要不敢為士子延譽。御史某以巡按至,自貴倨;於公所錄外,強以二十人檄藩司,令與省試。燮元大怒曰:『我奉命專治士,若何為者,敢撓我法!謂我難棄一官耶』?盡除其名,復榜為首者數人於市。御史恨刺骨,忮害無所得;人多直公而薄御史者,御史以事罷去。而燮元在粵滿六載,念其父母年高,棄官歸里。
家食者十年,力行孝養:時官至三品,而封公有所指使,雖至鄙褻,不敢少避。客至,與封公劇飲,常身自行酒。封公命攜黍肉以餉其長年,必親至田疇,雖盛暑不敢張蓋。遂遭母喪。服闋,起觀察隴右。行部過首山,見一老者,心異之;載與俱歸,燮元遂師焉。數月,盡得其風角、占侯、遁甲諸書並古兵法。臨別,拊其背曰:『幸自愛,異日西南有事,公貴極人臣矣』!
又二年,遷四川右布政。時朝廷以三殿工,採木於蜀,命右使董之。蓋蜀山險邃,大木所都平時斬伐,置大壑中,候暴漲得出,必五、六載,方達涪州;然非夤緣,又不得中選,多繫無辜,掠□追恐。燮元知其事,趨駕至涪,第其上下而簡料之;凡五日贏一千七百余章,累得盡釋。乃以不及選者,給商榷值,以佐水衡,民無擾焉。蜀田沿永樂故冊」,多為豪強所隱;燮元遍料蜀田,正其經界,每畝均徵三釐,歲省賦七萬五千有奇。明年,轉左。燮元既感首山老人之言,夜觀參井之墟,有大兵氣;急議敷軍實、募材勇,人多笑其迂。及秋,而藺酋反。藺酋者,奢氏,其種猓玀也;洪武中歸附,命為宣撫司,世守其土。數傳至奢從周,無子,奢崇明以疏族得立。崇明性陰鷙,佯為恭順;凡有徵調,罔不應命,人漸狎之。子奢寅,有逆志,負韰倮,招納亡命。聞匈奴大舉入寇,遂上疏請提兵三萬赴援;遣其將樊龍督兵至渝城,倍增其額。巡撫徐可求點兵發餉,餉弗繼,鼓譟揜殺,巡撫以下屬官無一免者;遂陷重慶。報至成都,舉國惶駭。燮元以輯瑞就道,蜀王自出國門同百姓遮留之;燮元慷慨以討賊自任,眾大喜。於是遣使發石砫、羅網、龍安、松潘、威茂、建昌諸土漢兵,疾入守。復會計糧餉,飭器甲、灰砲、木石諸具,又束薪積水置城上。事甫集,賊果長驅瀘、敘,諸郡邑瓦解,稗木、龍泉諸隘口俱失。燮元乃急斂四門,屯兵登陴而守。賊薄城下,牛馬、旌旗蔽山野;燮元令土司坤汝常乘賊、指揮常恭等火砲助之,賊稍卻。是日斬賊先鋒一人,陣斬亡算。次日,賊數千人障革裹竹牌進,矢石不得近;燮元命架七星砲、火箭、火磚衝擊之,殺數百人,賊復卻。至暮,鉤梯數千攀城欲上,勢危急;燮元遍誡土卒,但放砲礧石,亡譁。遲明,賊屍陵城下。是時冬,濠水涸,賊帥降民持篾兜束楚載濠土,壘如山;上架篷蓽,形類行屋,以避銳石。賊伏弩仰射,城中垂簾自蔽;矢石到,簾即墮。燮元私念竹木青潤,兜雖載土,遇火立焦灼;乃夜縋士,持芻塗膏,殺守者縱火。火大舉,山隤,賊氣大阻。燮元又遣人決都江堰水下濠,濠滿;賊乃治橋,得少息。因戢獲城中奸細與賊通者二百人,懸其首於陴上示之;賊益駭愕,乃於城四面立望樓,高與城等;樓近則勢□,賊眾益急。燮元曰:『賊設瞭望,必四出鹵掠,其中虛也』。遂命死士五百人,突出奔賊營;賊果無備,斬其三將,燒望樓而返。賊圍城八十余日,終不能下。比歲且盡矣,城中人伏臘不祭、王正不賀。賊城外日發諸人塚墓,城上望見皆泣。燮元按劍誓眾曰:『吾與諸君業死守至今日,前勞何惜!願益固志亡懈』!會有俘民自賊中來者,亦言賊旦夕欲東,須「旱船」一決勝負耳。城中聞言,不知旱船為何物。正月上元,忽林中大譟而至,視之有物如舟,高城丈許、長五百尺;樓數重,簟茀左右,板屋如平地。一人披髮仗劍,上載兩旗,曰「開基定鼎」、曰「安順剿逆」;中數百人,各挾機弩毒矢。牛數百頭,運石轂行;旁設兩云樓,翼如雙翅,俯視城中。城中老幼婦女皆哭;爕元曰:『此呂公車也,破之非「砲石」不可』。砲石者,巨木為杆柱,置軸柱間,挽索運杆,千鈞之石飛擊如彈丸,賊舟遂不得近;然仰高臨下,甚困。爕元復引敢死士,以大砲擊牛,中其當軛者;牛駭返走,乘勢縱兵擊之,大勝。當是時,諸道援兵相繼至,或轉戰得至城下,或敗潰以去;然賊兵亦日益增,四面立屯,無退意。城中漸蹙,裨將劉養鯤來告曰:『寇深矣,難以力爭。有諸生范祖文、鄒蔚然者,被脅賊營,遣孔之譚來,約賊將羅干象欲自拔效用,可急使也』!燮元遣之譚復往。夜半,干象縋而入;燮元臥戍樓,呼與飯。干象衷甲佩刀,氣矯舉不下。及見,燮元長九尺、腰十圍,飲可數斗、饌兼數十人,與干象飲啖自若,惟與談浙中西湖山水景物,不及兵事。既醉,就榻呼干象同臥。干象趺坐榻側,燮元鼾齁達旦,未常反側。昧爽,酲解,干象長跽榻前曰:『公天人也,干象死心服矣!願為公效死。但縱干象歸內應,公擒賊必矣』。燮元以手摩眥,昂首應曰:『爾要去,去』!縋而出。後賊營舉動,纖悉無不透知者,蓋得干象為之間諜也。踰數日,又使牙將周斯盛詐降賊,許以內應,賊以名馬、美人餽之;乃令斯盛潛出盟而質其來,設伏俟之。崇明果自至,甫懸一人上,松潘守兵不知,大譟;崇明驚走,伏起,獲其從者數人,崇明僅以身免,乃謀遠遁。燮元偵知,造水牌數百面,投錦江順流下,令有司沈舟斬筏、斷橋梁,嚴兵以待。賊夜半果逸,干象等內變,賊營四面火起,崇明父子驚竄,干象等皆來歸,余賊奔潰;成都圍凡百有二日而解。邸報通,擢都御史撫蜀,得專征伐。賊遁,緣江郡縣得水牌者皆預設備,四出截殺;賊死者以萬計,被縛遞俘者不絕於道。賊渡瀘,我兵以乏餉不及追。而時水西宣慰安位、安邦彥亦起兵犯黔。奢酋歸,與之締盟,交犄為逆;又漸招合諸裔,猓勢復逞。燮元以三月大出師,復江安。五月,復建武、長寧、重慶,殺樊龍。六月,復瀘州。七月,遵義復陷;燮元督諸將吏分兵進討,賊亦殊死戰,不能勝。至明年三月,晉燮元兵部左侍郎,總督三省。燮元曰:『我之久不得志於賊者,賊以合、我以分也』。於是列營納谿,陽為進取,而陰令大兵會長寧。四月,我兵壁青山崖,乘霧奪險而入,與石砫兵會永寧。五月破藺州,燒其九鳳樓,掃其巢;二賊復狼狽走。我兵以其間,盡平諸裔落,降者撫定之。時出兵窮追,而賊轉展入深箐,不可即得。然永、藺已定,開疆千有余里;諸將吏請郡縣之,以為封賞地。燮元曰:『不然。永、藺深山密箐,狐鼠自嗥,不可幅也。若以外四里沃壤歸永寧衛,隸敘州;內四里深險磽瘠,分給降將,使各守其土:為計甚便。若為要功地,多置州縣以罔朝廷,則吾豈敢』!是時黔撫王三善方覆師於大方,奢寅乘勢復擾藺州。燮元乃重賄降裔阿友、阿引等,授以方略,佯使得罪叛去,懸賞購之;急投寅。寅鹵莽不疑,悉置部下;因以間約死士,斬其腹心將。賊見羽翼凋落,疑有桑雍;遂拷掠阿友,身備五毒,以利刃穿其右足一晝夜。阿友至死不承,乃釋之。寅益不自得,長夜痛飲;阿引等乘其醉,刺殺之,以首來獻——時天啟七年二月也。先是,朝廷以黔事急,加兵部尚書,賜尚方劍,鎮貴州;至是,寅誅,移鎮渝川,遂以父喪歸。
明年戊辰,毅宗踐祚,錄平藺功,蔭一子世錦衣指揮使。九月,詔起燮元,仍總督貴、湖、云、川、廣五省軍務,巡撫貴州。十二月,抵黔,經略黔事。於次年六月,檄滇兵下烏撒、蜀兵出永寧,扼各裔要害;而親移師駐六廣,逼大方。八月,奢崇明號大梁王、安邦彥號四裔大長老,歹費、小阿烏謎、阿鮓怯等各號元帥,大舉趨永寧,先犯赤水。諜知之,授意守將許成名佯敗奔永,誘賊深入;榷其抵永,令林兆鼎從三岔入、王國禎從六廣入、劉養鯤從遵義入。邦彥等分頭四應,力既不支;羅干象以奇兵繞出其背,賊大潰,奢崇明、安邦彥、歹費等悉受創,漢兵斬其首以獻。當是時,各裔無不讋伏,而安位之勢日孤、地日蹙。燮元不欲窮兵,乃移檄安氏,赦前罪,許其內附。位豎子,不能自決;其群目復集潰兵,追脅諸小種號二十萬,以抗王師。乃大會諸將,遍誡之曰:『水西地深昧,多山險、叢箐篁;蠻煙棘雨,莫辨昏旦。林多蝮蛇猛獸,深入難出,以此多敗。必扼住要害,四面迭攻,漸次蕩除;使賊乏糧,賊必自斃』。諸將受命。於是焚蒙翳、剔岩穴、截溪流;發勁卒馳騁百余里,或斬樵牧、或焚積聚,暮還歸屯,使不可測。凡百余日,所得首鹵萬余級,生口數萬。每得嚮導,輒發窖粟就食;而賊饑甚,斗米六千錢。劉養鯤遣其客入大方,燒其宮室,懸榜而出。安位大恐,乞降;弗許。要以四事:一、貶爵;二、削水外六目之地歸朝廷;三獻故殺王巡撫者凶首;四、開通畢節等驛路。而位皆唯唯,遂率裔目納款。會黔人歲食楚餉百萬,不樂罷兵,殺其使、奪其所獻馬;燮元立斬數人,乃定。而水西亦厭兵,再遣使乞降;燮元為奏請,詔許之。乃條陳便宜九事:『不設郡縣,置軍衛;不易其俗,裔漢相安:便一。地益墾闢,聚落日繁;經略既正,裔不得以民不耕地漸侵軼:便二。黔地儉瘠,仰食於外;今自食其土,省轉輸之勞:便三。國用方匱,出太府金幣以勞諸將,不足;以爵酬之,爵轉輕。不若以地,於國無損:便四。既許世其土,各自立家計,經久遠,永為折衝:便五。大小相維,輕重相制;無事易以安,有事易以使:便六。春夏治農,秋冬治兵;耀旗河上揚威武,使賊日備我:便七。從兵民之便,願耕者給之;且耕且戍,衛所自實,無勾軍之累:便八。軍耕抵餉,民耕輸糧。以屯課耕,不拘其籍;以耕聚人,不世其伍,使各樂其業:便九』。上從其奏。七年,論戮邦彥功,加少師,廕一子世錦衣指揮僉事。八年,一品再考滿,加左柱國。九年,出師誅擺金、兩江、巴香、狼壩、火烘五洞叛苗,悉平之;水西益孤。又通上下六衛並清平、偏鎮四衛道路凡一千六百余里,設亭障、置游徼;商賈露處,道不拾遺。滇中沐氏土舍普名聲亂,朝廷命討之,名聲伏誅。十年,安位死,無嗣,族屬爭立;朝議又欲用兵,郡縣其地。燮元上書,力爭之;遂傳檄裔目,布上威德,諭以出降。諸裔感燮元誠信,爭納土,獻重器。燮元分裂疆土,眾建諸裔,使其勢小力分,則易制——各欲保土地、傳子孫,則不敢為逆。上奏曰:『臣按西南之境,皆荒服也;楊氏反播,奢氏反藺,安氏反水西。而滇之定番,彈丸小州,為長官司者十有七;二、三百年,未聞有反者。非他酋好逆而定番忠順也,蓋地大者,跋扈之資;而勢弱者,保世之策也。今臣分水西之壤,授諸酋長及有功漢人,咸俾世守。凡裔俗虐政苛斂,一切除之,使參用漢法,可為長久計』。制曰:『可』。西南遂底定焉。
十一年,燮元薨於黔,年七十有二。凡黔、蜀之民訖於四裔,咸為罷市行服、立祠。訃聞,天子震悼,賜祭九壇,遣官視葬。
燮元性極儉樸,衣必布素,重澣不易。生平無姬媵聲伎,並無記室校書;章奏書檄,皆手自書之。署中惟一、二老僕,几上惟破書數帙及筆研隃麋而已。開門日進薪水之外,未嘗攜一縑、一緡入署。在黔、蜀二十年,公費贖鍰數十萬盡籍之於朝,並不染指。內江有弁康氏者,隱士也;兵未起時,嘗語人曰:『蜀且有變,平之者朱公也』。及亂,屢召之不至;凡有軍事,密以咨之,無不奇中。燮元在黔,猶時時致書為之畫策。黔事平,忽不知其所往,後人有見之秦、蜀間者。此亦首山老人之流,豈所謂幽贊者邪!
石匱書曰:藺酋竊發,使其得破成都,據蜀為窟穴;順流而下,豈止黔、楚中禍哉!朱少師既以輯瑞就道,有叱馭去爾;乃旋車受事,死守睢陽,不獨完城,復得殲渠。是猶剌蝟以身為肉,入虎口而反食之者也。功之在蜀,伏波、武侯以後,得公而三之矣。乃天啟之季,政在婦寺;少師寧失侯封,而決不歸功帷幄。其孤忠大節,不更壓倒時輩也哉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八
孫承宗(鹿善繼)、賀逢聖、呂維祺、姜曰廣列傳
孫承宗
賀逢聖
呂維祺
姜曰廣
·孫承宗,北直高陽人;萬曆甲辰進士,廷試第二人。承宗鐵面劍眉,鬚髯戟張;聲如鼓鐘,殷動牆壁。方嚴果毅,嶷如斷山;開誠坦中,談笑風發:望而知其為偉人傑士。年三十余,為舉子,伏劍游塞下,歷亭障、窮阨塞,訪問老將退卒,通知邊事要害。凡史官在禁近者,皆媛媛姝姝,俯躬低聲,涵養相度,謂之「女兒官」;承宗獨不然,講筵獻替,務為激切愷直以聳動人主。講罷,有軍國大事,大璫傳語問難,閣臣相顧失色;承宗拂衣奮袖、矯尾厲角,指畫其是非可否。中人各有所挾持,無以奪也。
天啟二年,入閣辦事。時廣寧失陷,熹宗手握首輔衣袂而泣;於是遣大司馬王在晉行邊。在晉議於八里舖築牆百里,以限華彝;而寧前道高出疏請移山海關於永平,棄山海以外悉以予敵。廷臣恐慴無策。御史方震孺獨疏請閣臣攝樞部事,特簡承宗攝之。承宗曰:『守寧遠者,所以守關門也;退處於關,則永平震撼;永平震撼,則京師動搖。八里舖去關門未及一舍,是以山海為孤注也;萬萬不可』!廷論壯之。承宗請行邊,天子御門餞送;詔書鄭重,以漢諸葛亮、唐裴度為比。出鎮之初,關門三十里外斥堠不設;經營四年,闢地四百里、徙幕逾七百里,樓船、鐵騎東巡至醫無閭。將興師大舉,媽牙有日矣;逆奄魏忠賢竊柄,忌承宗擁重兵於外,汰其兵將,每事掣肘。自辛酉至甲子,諸將校哨邊所斬零級至一千八百五十有奇;承宗進諸將厲之曰:『凡我所恢復,計是鵰剿幾何,第籍之彙報而不敘』。故事:邊吏零支級滿二百五十者准一大捷,則恩蔭被矣。承宗之不伐若此。三年間,塞外諜報老憨斃者凡三,諸將校又促承宗代敘。承宗曰:『不見狄青不報儂智高乎』?及承宗被讒去,未及一年,魏璫始以老憨斃,封伯爵;則承宗之老成持重、有大臣風度,不可及也。承宗受三方布置之命,甲子冬,單騎至通州,具疏請面對軍中密事。時魏廣微翻局甚急,聞之大駭;創危言動璫:『孫閣部提三萬人馬欲掃除君側,其意當在上公』。逆璫膽落,半夜開宮門,召趨大司馬以校尉八人脅職方郎云:『過已時不還關,則督師兵曹俱斬』!廣微又大言曰:『若世宗有此悍臣,砍首何待!吾衙門中與少司馬互作奸耳』。承宗歎曰:『老臣思面對剖別貞邪,或不至流毒海內。視師一出,君門遠於萬里;奈何』!崔呈秀劾之,李蕃又劾之;比承宗於李懷光、王敦稱兵向闕,叛逆顯然。熹宗在宮中,獨注念孫先生不置口;故雖陷以糜餉欲毀其家,而熹宗眷顧不衰,僅勒休致。承宗歸里,閔諸賢之駢戮,作「三十五忠傳」以寄感慨。
崇禎己巳冬十月,東兵薄薊門,畿輔戒嚴;仍命承宗領兵馬,帥十八路援兵進保通州。承宗聞命即行,抵危關,收悍將,復遵、永四城。調度諸將追逐迅掃,廬帳遠遁;關門雄壯,屹然萬里長城。乃妒功疾能之輩,百計阻撓,遂復撤回;卒使東兵大入,遍掠畿南。
戊寅冬,高陽失守,入城南老營中,用葦席藉地,望闕叩頭。叱持繯者趣縊我,乃絕;子孫十九人,皆力戰從死。事聞,先帝震悼;薛國觀猶靳其卹典,弗肯予。久之,用弘光詔書,追贈太傅,定謚曰「文正」。先後出鎮事蹟,詳在定興鹿善繼「兩督師記略」。
承宗生長北方,游學都下;鍾崆峒戴斗之氣,負燕趙悲歌之節。作為文章,伸紙屬筆,蛟龍屈蟠,江河競注。奏疏書檄,搖筆數千言,灝溔演延;幕下書記多鴻生魁士,莫得而窺其涯涘也。文集百卷,兵火之後,苕上茅元儀往吊,得之頹垣敗屋中;南司馬范景文刻之金陵。剞劂甫竟,以乙酉之兵毀焉。
鹿善繼,保定定興人。萬曆癸丑進士,授戶部主事。善繼以便宜扣留金花,以充遼餉;神宗怒,勒令補還。善繼力持不可,得旨降調。泰昌初,復其官,改兵部職方司主事。天啟二年,孫閣部督師關外,善繼請從。閣部當關四年,常倚之為左右手。歷武選郎中,告歸。崇禎間,起尚寶司卿,陞太常寺少卿。尋復告歸。丙子秋,北兵攻定興。善繼郊居,以其邑在涿州、保定之間,背障神京,慮孤城不支,則敵勢益張;遂入城督兵助守。已而城陷,善繼死之;蓋先於閣部二年。事聞,贈大理寺卿,卹典特優。甲申,追謚「忠節」。
·賀逢聖,號對揚,湖廣江夏人;萬曆癸卯舉人。屢上春官不第,遷應城儒學教諭。丙辰,成進士,廷試第二人;授編修,陞國子監司業、洗馬。
天啟甲子,逆奄魏忠賢用事,湖廣建生祠,屬逢聖作上梁文;則正色拒曰:『方為天子講官,不敢交結近侍』。忠賢啣之。丁卯,削籍歸里。家居,屏跡不見當道;不以私干人,人亦不敢幹以私。與鄉人處,好以德化人。間嘗遇盜,以好語勸諭,其人卒改節;有王彥方之風。逢聖素與熊廷弼不協,及東事敗,朝議尤歸罪經略;同鄉薦紳為訟冤,逢聖援筆起草,不以夙嫌廢公議。
崇禎初年,補南京國子監祭酒,陞少詹。甲戌,以侍讀學士教習庶吉士。逢聖為人剛方清正,言動皆可師法。是科狀元劉理順同在館教習,與逢聖意氣相投,同輩稱為「一聖一賢」。尋陞禮部侍郎,晉尚書。丙子,兼東閣大學士。戊寅,致政歸。明年,天子遣官存問。
庚辰,再召入,與首輔不合;壬午,請告歸。癸未,闖、獻二賊交窺江、漢,武昌議募兵守城,而庫藏空詘;楚王有積金百萬,三司長請金數十萬以餉軍士,不應。逢聖倡議捐資募兵,僉謂宜募士著;適承天、德安潰兵俱下,楚王盡募之為軍鋒,以長史徐學顏領之,號「楚府兵」。張獻忠緣江而上,悉師破漢陽,臨江欲渡;總兵武大震議撤江上兵,攖城守。參將崔文榮曰:『守城不如守江,守江不如守漢。磨盤、煤炭諸州深不及馬腹,縱之飛渡;而攖城坐困,非策也』。議者不從。賊果從煤炭州而渡,直偪城下。文榮御之,少有斬獲;賊攻武勝,以文榮率諸軍拒之,多殺傷。越數日,楚府新募兵為賊內應,開門逆賊;文榮躍馬持矛大呼,殺賊三人,賊攢矛刺之,洞腋死。逢聖與文榮同守武勝門;城陷,逢聖馳歸,衣冠北向再拜,以巨舟載其家屬出墩子湖,至中流鑿舟,全家溺死者十二人。逢聖屍沈百七十日,不壞。十一月壬子,始浮出水面;鄉人禮葬之。事聞,上震悼,下禮部議卹;以國變不果。弘光贈宮保,謚「文忠」。
·呂維祺,江南新安人。萬曆癸丑進士,官南京兵部尚書。居官必盡其職;而尤好講學,所在以教人為務。上疏言三不負,謂上不負天子、中不負知己、下不負所學也。
崇禎辛巳,流寇攻雒陽;分守北城,出家財餉軍。勢危甚,諭子弟門人以「與城存亡」義。眾勸沮之;曰:『我國大臣,受恩深厚,詎可不死!且生平所學謂何?吾志已決,無多言』!亡何,眾潰城破,左右勸更衣,縋城避民舍;勿聽,唯呼天大慟,誓死不移。賊至,挾之去。過福王,呼曰:『綱常名義,願大王無為賊屈也』!及賊營,厲聲曰:『我官為大司馬,恨家居不能以兵殺賊,至此惟一死耳。我死不愧天地、不辱君父,復何憾哉』!賊脅之跪,不屈;北向拜曰:『聖恩未報,臣力已竭矣』!復西向拜。已,延頸就刃。賊皆嘖嘖,稱為忠臣。
·姜曰廣,字居之,號燕及;南昌新建人。萬曆己未進士,改庶吉士。鄒忠介以薦李三才,為廷論所指;曰廣出揭直之。甲子,授編修。奉使朝鮮,不攜中國一物往,不取朝鮮一錢歸;奉旨閱視島帥毛文龍還。乙丑,分考禮闈。權奄魏忠賢用事,令其甥傅應星納交於曰廣,峻拒之;復令其孫魏撫民晉謁,亦不見。坐門戶,落職為民。
丁卯冬,起原官。次年,陞中允。己巳,東兵大入,上特簡馬世龍為武經略;世龍擁兵不戰,曰廣力言於朝,罷之。庚午,補講官,於書義中諫上「勿任牲,勿用左右小人」。其秋,主應天鄉試,得士最盛。歷南祭酒、少詹事、掌翰林院印教習館員、南京吏部右恃郎,改北。丁丑,以事降職。壬午,補南尚寶卿,陞詹事。先是,曰廣在講筵,見時事日非,進諫甚切;上嘗謂閣臣曰:『姜曰廣言詞激切,大見不平。朕知其人,每優裕之』。
甲申三月,先帝昇遐,曰廣與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立君未定,諸帥受太監盧九德指,奉福世子至江上。於是南京文武大臣,並集內官宅;韓贊周出簿,令各署名。曰廣言:『不可如此草草,貽羞史冊;須來日為文祭告奉先殿,乃舉行』。明日,至奉先殿,諸勳臣語侵史可法,曰廣厲聲呵之;於是,內外皆側目之矣。弘光立,以曰廣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,曰廣辭;改禮部左侍郎,入直。劉孔昭廷訐吏部尚書張慎言,上疏求罷;不許。馬士英薦阮大鋮,得召見,曰廣爭之不得,再求罷;不許。乃上疏言:『前見文武交競,既慚無術調和;近睹逆案重翻,又愧不能寢弭!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,頓付逝波;皇上數日前之明詔,竟同反汗。梓宮未冷,增龍馭之淒涼;制墨未干,駭四方之觀聽。恐天下忠臣義士,聞之必將杜口裹足。且群起責臣,謂遭際聖明,備員政地,不能持危扶顛;臣將何辭?然後始求罷斥,則亦晚矣!臣為此言,諸臣必謂臣炤應門戶,摧折人才;臣有此心,天地鬼神殛之!臣所惜者,朝廷之典章;所畏者,千秋之清議而已。伏望皇上慎重名器,謹守紀綱。並斥臣歸田,容臣得以顏面上先臣冢墓;臣死不朽』!又言:『祖宗會推之典,行之萬世者也。昨者翻案之舉,出自內傳。夫斜封墨敕,種種覆轍,史冊昭然。臣觀先帝之善政雖多,而以堅持逆案為第一;先帝之害政亦間有,而以頻出中旨為亂階:用部臣內傳矣,用部臣、勳臣內傳矣,用大將、用言官亦內傳矣。論其尤者,所得閣臣,則淫貪巧滑、姦險刻毒之某某也;所得部臣,則陰邪貪狡之某某也;所得勳臣,則稚狂之某某也;所得大將,則紈褲支離之某某也;所得言官,則貪刻無賴之某某也。凡此,皆力排眾議,簡自中旨者也;乃其效亦可睹矣。且皇上亦知內傳之故乎?總因鄙夫熱中仕進,一見擯於公論,遂乞哀於內廷。宮禁之中,豈詳外事!但見甘言悲詞之請,不能無動於心。而外廷主持清議之人,亦有貪婪敗類之事;授之口實,反唇相稽;而內廷遂以為攻之者盡皆如此也,則遂許之矣。間以其事情密聞於上,及得上之意旨,又轉而授之。於是創一新方,但求面試。至於平臺一對,演習舊聞,言言中窾;膏唇放溜,語語投機:立談取官,下殿待旨。尤可恨者,在陰持會推之柄,陽避中旨之名。國維掃地,決廉恥之大防;利口覆邦,長便佞之惡習:而天下事從此不可為矣!臣昔痛心此事,亦於講義敷陳;未及暢言,猶存隱恨。先帝一誤,皇上豈堪再誤哉!臣願皇上深宮之暇,取「大學衍義」、「資治通鑑」,於君子小人之際,反覆觀之;必能發聖性之天明,破邪謀於先覺;國恥可得而雪,中興可得而期也』。三疏求罷,上溫旨慰留。而四鎮合疏詆之,宗室鎮國中尉朱統■〈金類〉奏:『曰廣定策時,有異心』。求去益力。以皇太后至京,加太子太保;尋致仕。
明年,南京陷,潛里中二年。會大帥舉事,曰廣贊成之甚力。洪都之圍,曰廣先自投繯,死之。
石匱書曰:思宗末季,大老滿天下;而致仕在籍能捐驅報國、殉流賊之難者,四君子之外,少有焉。是則位高齒茂,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,則天下無可死之人矣。余見吾鄉兩大老膜拜貝勒,伏地不起,恭敬萬狀;自謂可保百年矣。乃不出兩月,而余齡頓盡。偷生片瞬,做此醜態;死若有知,其懷恨亦何極哉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九
文震孟、姚希孟列傳
文震孟
姚希孟
·文震孟,直隸長洲人,字文起,號湛持;宋文丞相裔也。曾祖徵明,祖彭。震孟生而嶷岐,面長盈尺,劍眉插鬢。二十一,舉於鄉。初名從鼎;有兄從龍者好任俠,以盜敗;震孟為之百計援救,幾累革籍;更今名。為賢書三十年,蕭然四壁,閉戶讀書。少工臨池,求書者接踵至。
天啟壬戌,始舉禮部,為廷對第一人,授修撰。本年十月,見婦寺用事,主柄下移;遂伏闕上疏曰:『為國步綦艱、聖衷宜啟,敬陳勤政講學之實,以裨治本、杜亂原事。職聞古語有謂「厝火積薪以為安者,可為痛哭」!乃今日之勢,豈惟厝火,幾於燎原矣。邊塞凶氛正熾,朝廷隱禍方深。徐、淮一震,則江北、江南將為蹂躪之地;黔、滇不守,則東楚、西楚且虞恇擾之憂。蹙地喪師,無歲不有;敗軍殺將,所在相聞。此誠大小臣工嘗膽臥薪之日,而因循格套,粉飾虛文。即皇上具為堯、為舜之資,亦毫無啟心、沃心之助。將使祖宗金甌無缺之宇宙,日銷月削,勢將瓦解;東支西潰,又同河決。此皆諸臣誤國,以至於此。今日非皇上獨奮精明、大破常格,以鼓舞豪傑之心、發舒忠義之氣,天下事固未知所終也。蓋常人之情,激於震發;則富貴之士,皆可引於功名、安於頹靡;即道德之士,未免流於朽腐。皇上昧爽視朝,寒暑靡輟,於政非不勤矣;而勤政之實未見也。鴻臚引奏,跪拜起立,第如傀儡之登場,了無生意;則皇上之聰明,何由開暢!職意祖宗之制:唱六科,則六科必當以次白事;唱西臺,則西臺必當以次白事;奉旨「某部知道」,則某部之正卿、亞卿又必當以次白事。職糾彈者糾彈,職條奏者條奏:剖析機宜,獻替可否。皇上馮而聽焉,與輔弼大臣面商而裁決焉;雷厲風行,斷不踰頃。不惟聖智日以明習練達,即在廷諸臣亦且可以徵其氣節、可以試其倉卒。當事者日精思於職守之內,而無有軼志;事外者亦興起於景色之新,而各有奮心。若僅僅揭帖之紙,長跪一諾、北面一揖,周旋進反,祗畢朝儀;安取此鴛行豸繡、橫玉腰金者為也!經筵日講,臨御有期,於學非不講矣;而講學之實未見也。史臣進講,鋪敘文辭,第如蒙師之誦說,無少開悟;則皇上之睿智,何自周通?職聞祖宗之朝,君臣相對如家人父子;軍國重事、閭閻隱微,無不諮詢,無不洞達。故雖深居九重,而情形畢照。若僅尊嚴若神,上下拱手,精神不振、提醒不靈:恭默之容,或久而生倦;疲倚之眾,亦怠而欲休也。皇上之神情,既與群臣不相浹洽;則退入內廷,而耳目所觸發、德性所薰蒸,自不越於中涓、常侍之口頰。夫大君臨照之體段、帝王宏遠之規模,又豈若輩之所能解乎!於是無名濫予,而藩封之踰額,屢煩中旨之傳宣。且以一藩之越禮,吁咈盈庭;以致諸藩之停封,恩膏久壅。國典、家范,盡蔑之為弁耄:此何禮也!有罪不誅,而失機之成案,更來眾喙之紛紜。恣羅織者,既引繩而批根;護善類者,復因枝而惜葉。國憲刑章,悉付之於葛藤:此何法也!危如山海,而閣臣一出,共偷安於無事,全虛廟算;何以張撻伐之威!慘如黔圍,而撫臣坐視,竟嚴譴之莫施,每事優柔;何以成臂指之勢!乃近日中朝舉動,則更有可異者:空人國以庇私黨,幾似濁流之投;詈道學以逐名賢,有甚「偽學」之禁。唐、宋末季,可為永鑑!去者為榮,則仕者不貴。職史官也,本無言責。但念世受國恩,更蒙寵拔,目擊時事阽危、人心玩愒,每當食長歎,中宵涕零;故不避譴訶,臚陳時弊。倘蒙睿覽,稍見施行,職雖坐妄言生事之罪,所甘心矣』!十八日疏入,適有皇女之慶,未入御覽;而群小側目切齒。二十五日,宮中喜宴,為偶人之戲;宴畢,魏忠賢進曰:『前新狀元文書中所稱傀儡,即此偶人也;以比萬歲,殆不可赦』!上曰:『何故比我』?忠賢對曰:『渠見萬歲身材短小,奴輩朝夕扶持上金臺,遂以相比。不殺之,無以示天下』!二十八日,講筵畢,忠賢傳上語:『新進士文震孟出位妄言,藐視朕躬,與杖八十』!輔臣韓爌應曰:『皇上首取文震孟冠多士,海內方慶得人;豈宜遽加摧折』?忠賢云:『既是皇上首取士,便當盡忠;何得放肆如此』?爌云:『新進書生,不諳事體,直以此為盡忠耳』。忠賢云:『比至尊於傀儡,可謂忠乎』?爌云:『疏中語意自明,何敢指擬皇上』!忠賢聲色愈厲。爌云:『此大事,諸講官俱來一言』。講官鄭以偉進云:『文震孟家世忠孝,即宋文丞相之裔;寧敢指擬皇上』!忠賢曰:『誰為文丞相?非今三忠祠神耶』?眾曰:『然』。講官盛以弘慷慨云:『爾來新政,惟首取得士,差快人意。今必欲處之,即朝廷亦非吉祥善事;我輩尚當面奏力請』。忠賢云:『若更面奏,便著錦衣衛拿了』!比上復出,眾遂不敢言而退。疏到閣,止票擬「罰俸一年」;中旨改批「切責」!遂罷職回籍。忠賢蓄恨,必欲殺之。丙演三月,逮周順昌,有擊殺緹騎事。詰門更端究主使,閣票所擬「巨魁」,蓋明指震孟也;徼幸獲免。至冬,復有顧同寅事;馬牛不及,煅煉成獄,廁及震孟名。已傳旨逮問,又徼幸中止,僅予削奪。群小猶指震孟名,語忠賢曰:『此人非可留者』!忠賢乃大書其名,揭於坐屏。丁卯六月,忠賢欲興大獄,籍海內名流五十余人,勒令自盡;首震孟名。事尚未發,會有傳震孟已削髮披緇,不知所往;忠賢因使兩騎至蘇偵蹤跡。而朝事已變,震孟始得安。
明年戊辰,崇禎改元;以左諭德兼侍講,充經筵講官。震孟在講筵,反覆敷陳,皆關切時事。舊例以「春秋」多忌諱,置不講。上特命進講,震孟以專家與其選,每進講,嘗當上意。及官史局,嘗較對「光宗實錄」,疏言:『「冊立」、「梃擊」、「紅丸」三案,皆祖邪說;請改定』。有旨申飭前案。震孟為上所眷注已久,遂以少詹超拜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;蓋特簡也。宣麻之日,朝野稱慶,咸以司馬君實相期。數十年來,閣臣多有內應外援;震孟自以受知主上,一切不顧。而首輔溫體仁素不能容人,時方撤鎮守中官、罷內操,外廷多歸功震孟;於是有「新參居功」之譖,聞於上前。已而首輔票擬,同官皆不以為然;震孟語稍寓譏諷,遂以深文中之,與次輔何吾騶同日罷去。震孟在政府僅兩月,未竟其用,天下惜之。
歸,半年而卒;科道官為請卹、請謚,數年猶相格不下。弘光朝,始謚「文肅」。
震孟姊子詹事姚希孟,與震孟同學同官,酷似其舅。震孟嘗曰:『吾甥舅如檜柏旋葉,無殊共飽霜雪耳』。
·姚希孟,字孟長,號現聞;長洲人。生未週歲,贈公穎菴逝世;母文太君方二十有二,坐荼蓼中,乳血雜哺。時以徵徭之累,從父借雛鷇弛擔;祖母施太孺人尚在,抱希孟躋公堂對簿。是日正希孟周歲,踞堂上,弄飴笑視太孺人。太孺人歸,哭告文太君;文太君乃益哭,然心喜是兒有福是堂上人。既三歲,攖疾幾廢矣,諸大母環衛之。忽聞庭中聲鍧然,如大鳥翼擊而去。質明,遂瘥。自是岐嶷,善占對。外大父文衛輝公甚器之,嘗曰:『外孫與吾兒,異日當比圭廊序』。遂與舅父文震孟同學。震孟萬曆甲午登賢書,困於南宮十九載;而壬子希孟舉於鄉,又七載己未希孟成進士。又三載壬戌,而舅震孟始為廷對第一人,與希孟同官翰林。是時給諫楊漣、御史左光斗與希孟同道相勗,每言「世界即有缺陷,只此方寸卻缺陷不得耳」。
庚申後,有「停封」、「紅丸」、「移宮」諸秘事,楊、左先後發疏,皆從希孟質疑義,希孟亦匡直不辭。由庶常,授簡討為史官,修兩朝「實錄」。是時名賢盡起田間,葉文忠當國,鄒忠介、趙忠毅、王莊毅、馮恭定、高忠憲皆在九列;而震孟以鼎甲碩望,與希孟翱翔其間。及同邑周忠介、嘉善魏忠節日夕講析善首之堂,商榷古今,娓娓不倦。亡何,震孟以建言歸,王莊毅、馮恭定先後去國;希孟亦請假予告。
里居二年,楊忠烈上疏討逆,萬工部毆死;而逆璫手滑,希孟與震孟日夕惋歎。周中丞起元引賈彪事,勸希孟北上;希孟曰:『吾不為范滂足矣!至河而反,是何人乎」!入問文太君,太君欣然曰:『爾行。觀爾志行沈篤,禍必不及』。奉太夫人抵畿,而楊、左併褫,忠毅、忠憲同日解職;舉朝泛泛,方頌玉璽河清,致符命之奉。乙丑二月,勉就房考,所獲多天下名士。先是,黨禍既發,諸君子就檻中,纍纍無一免者。希孟出對朋友,凝涕在睫;入侍太君,怡怡湯藥如平時。太君亦微聞外間有異,疾日篤,遂不起。希孟絕水漿三日,扶櫬出國門,徒步哭,趾血目腫。舟行至淮上,得削奪之命,星馳歸。即金涇阡之旁,誅茆廬墓,不入城市。於是緹騎四出,銀鐺相望;希孟念袁夏甫在土穴中穴垣視母,翳我獨無;亦大慟祈死。丙寅三月,緹騎至吳門逮周忠介,齊民數萬為呼冤,捽旗尉殺之。當事者慍,欲遷禍於震孟及希孟;而朝議憚吳民,恐東南遂叵測,僅戮五人,余置不問。希孟始放跡湖山,高嘯縹緲,幽探林屋,自號「閏生道人」;自謂得生之余也。丁卯秋,熹宗不豫,逆璫謀遍籍海內清流五十余人,勒令自盡;首震孟,次即希孟。事未發而新主登極,海內慶更生矣。
明年戊辰,崇禎改元;以太子贊善徵,陟三階以右庶子充經筵日講。希孟在講筵,本正叔、淳夫之意,竭誠悟主。又善為言詞、嫻威儀,法巽併致;每出班,黼扆必為改容。是時,諸奸人又謀翻案急,閣中諸老以次罪去,群小議先去希孟、次及震孟。庚午秋,典北闈,而冒籍之釁發矣。攘柄者猶謂冒籍不足以阱希孟,遂移冒籍而誅文議,下二武生獄。久之譏上,希孟以宮詹坐鐫秩。忌者猶慮希孟以文行被主知,迺陰摘講章語深中之;遂廢置,不復起用。
丙子五月,示微疾端坐而逝;震孟實紀其事。越十二日,震孟亦逝;人益奇之。弘光朝,追謚「文毅」。
希孟局量恢廓,才識通敏。見萬曆以來數十年邪正消長之勢,欲以寬大持之,嘗以裴中立、韓稚圭自許。其於世務,凡人才、兵農、河渠、漕屯之事,無不講究。嘗語當道諸君子:「宜先實事,後虛聲」;故人皆以「救時宰相」目之。而不究其用,為世所惜。
石匱書曰:逆璫之欲甘心於兩太史也,蓋無頃刻忘。後且將以盧杞大獄,一網打盡;而緹騎之先至吳門,非嚮馬之嚆矢乎?乃萬姓怒呼,幾沼吳地。於是緹騎雖猛如虩虎,不敢輕離巢穴矣。故五人者,於周吏部則為焦頭爛額,於兩太吏則為曲突徙薪也。人畏虎,虎亦畏人;石壓筍,筍能斜出:其亦奈之何哉!
●石匱書後集卷第十
毛文龍列傳
毛文龍,浙之錢唐人。少無賴,有口才,習為姑布術;立莊嶽相人,取其直:杭人呼之曰「獃」。自杭至京,鹿鹿無所遇;走邊塞,潦倒行伍者二十余年。
天啟改元,與丹陽諸葛云程遇,暢談邊事,遂知其能;剡薦於遼東巡撫王化貞,委任稱使,授標下游擊。五月十一日,差往河東探戢難民;至三岔河,駕船至豬島、鹿島、禽島,安撫數處。有遼左廩生王一寧者來會,自言遼城陷後,往朝鮮借兵報仇,朝鮮禮遇甚厚。文龍即定盟,走通朝鮮;進次彌串堡,議襲鎮江,遂約鎮江中軍陳良策內應。雞鳴,薄城下。破城安撫,不拾民間一芥,民大感悅;數百里內,望風來歸者不絕;後見兵力單弱,朝鮮請兵不應,人皆解體。朝議授王紹勳鎮江副總兵、毛文龍參將,住鎮江,聯合南衛東江,觀望進取。女直乘其無備,以纊騎四萬襲之,鎮江復陷;文龍奔朝鮮。
壬戌三月,兵部議:『毛文龍寄身海島,如有應援,可出其不意,潛師搗虛。有此可用之眾,不圖接濟,得毋灰忠臣義士之心乎?當速發衣糧,使其兵食不乏。宜授文龍以總兵職銜,與王紹勳等同心協力,共圖征剿』。制曰:『可』。八月,文龍任事,遣部將陳忠等斬獲攖桃、渦湯站等處賊級有差。隨上「制敵滅敵」一疏:『欲羈縻西鹵、聯絡朝鮮,於三方布置,以廣寧之守為正、登津之戰為奇。且從各島入金、復、海、蓋,彼此擊應,使有率然之勢』。上允行之。癸亥十月,文龍報涼馬大捷、報牛毛再捷;甲子四月,又報斬賊將金重德等,又報敗女直兵於高嶺松沙牌、禽頭目太奈等,獻俘奏捷;加左都督,仍賞大紅蟒衣一襲。戶科給事中楊文岳奏「海外獻俘,中途更換」;巡撫李嵩參「文龍駐須彌島,去女直二千余里;女直犯寧遠三月,文龍茫然不知,何謂牽制」?上皆不問;以文龍提兵海外、聯絡往來,作後勁於關門也。
熹廟崩,思宗踐祚;諸文臣視東江之師為贅旒,餉道屢絕。文龍亦退保皮島,日以參、貂交結當道。海島無事,惟招致商賈,以接濟糧儲;請械、請餉,呼應不靈。督師袁崇煥蒞事,適當女直主病死。崇煥差番僧喇嘛鎦南本座往吊,謀以歲幣議和;女直許之,乃曰:『無以為信,其函毛文龍首來』。與幕下士謀,乃上疏巡視海外諸島,查核兵餉。初,疏謂『臣出海外,不敢輕賫敕印,乞供奉寧遠公署』。後疏謂『臣幕士周錫圭謂臣海外行事,豈可不奉敕印;並乞賫奉尚方以行』。上許之。乃至雙島,文龍往寧遠晉謁,崇煥遲之兩日。見江上戰船將士,皆傲視不顧;諭以『督師親至地方,爾輩何不晉謁』?對曰:『未奉將令,不敢晉謁』。崇煥愕塞,不發一言。但日與幕客數人沿江閒步,拾沙際文石,攫奪為戲;或呼酒席地,小飲成狂。兵船偵探見者,皆曰:『督臺輕狂若是』!皆不以為意。踰兩日,報毛帥歸島。次日,進見,倨慢無禮,崇煥亦第忍之;乃索其兵將名冊,以給犒賞。文龍不肯進冊,漫應曰:『本鎮所帶親丁,現在雙島者三千五百余人耳;明日領犒』。崇煥乃約次日犒軍,登岸較射。乃傳令中軍,帶親丁四面擺圍。崇煥坐帳房犒賞軍士,文龍來謝,坐語良久。崇煥曰:『明日不能踵別;國家海外重寄,合受煥一拜』!拜已,相約減從。山上親丁,仍於山上擺圍;文龍從官百二十人俱繞圍兵,內丁千名截營外。崇煥乃命各從官過見,慰勞之曰:『各將官海外勞苦,糧多不敷,使汝等空乏,情實可憫!汝等亦受我一拜』!拜已,眾皆感泣。遂問將官姓名,有言毛可公、毛可侯、毛可將、毛可相,百二十人俱姓毛。崇煥曰:『汝等豈可都姓毛』?文龍應曰:『皆是小孫』。崇煥作色,向文龍曰:『此便欺我!此輩皆異姓之人,今皆姓毛。吾聞天子方可賜姓;汝今擅改人姓,欺君罔上,罪莫大焉』!顧各官曰:『汝等還該復還本姓,為朝廷出力,自立功名;何得為毛氏子孫,為此欺罔之事』!因大聲向文龍曰:『我到此數日,披肝瀝膽,望爾聽我訓誡。豈意汝狼子野心,總是一片虛詞;目中已無天子國法,豈容寬假』!語畢,西向叩頭請皇命,褫文龍冠帶;數之曰:『女有應斬十二大罪:兵馬錢糧不經查核,夜郎自據,橫行一方,專制孰甚!當斬一。說謊欺君,殺降誅順;全無征戰,卻占首功,欺誑孰甚!當斬二。剛愎撒潑,無人臣禮;牧馬登、萊,問鼎白下,大臣不道!當斬三。每歲侵餉銀數十萬,每月給米三斗五昇,剋減軍糧:當斬四。私開馬市,潛通島裔:當斬五。命姓賜氏,不出朝廷;走使輿臺,濫給紮付,犯上無等:當斬六。劫掠商人,奪船殺命;積歲所為,劫贓無算。身為盜賊:當斬七。部將之女,收為姬妾;民間之婦,沒入為奴。好色誨淫:當斬八。逃難遼民,不容渡海,日給碗飯,令往掘參;畏不肯往,餓死島中。草菅民命:當斬九。拜魏忠賢為父,迎冕旒像於島中;至今陳汝明一夥,盤踞京師。交結近侍:當斬十。女直攻破鐵山,慘殺遼人無數;逃竄皮島,掩破為功:當斬十一。開鎮八年,不復守土,觀望養寇:當斬十二』。又曰:『我今日案罪殺文龍,若不能恢復遼東以還朝廷,願試尚方以償爾命』!又諭各官曰:『毛文龍十二罪,汝等說當與不當?若殺之不當,汝等上來,先殺了我』!延頸就戮。眾官皆相視失色,叩頭乞哀。文龍神色頹喪,不復能言;但云:『文龍自知死罪,只求恩赦』!崇煥曰:『若不正法,這東江一塊土,終非皇上所有』!西向叩頭,請尚方劍,斬文龍首於帳前。隨喚東江各官進見,諭曰:『我今日只斬文龍一人,以安海外兵民;這是殺人安人。爾等各官照舊供職,各復原姓,為國家報效;罪不相及也。慎勿疑惑』!又將東江兵四萬八千分為四協,仍頒賞有差。次日,復登山試演,委中軍收回所賜文龍尚方劍、符驗,乃抵寧遠待罪。疏入,舉朝驚駭。後女直大舉入犯,直薄都城;崇煥尾其後入援,遇敵不戰。山海總兵滿桂戰敗,遂入城,請陛見;言『崇煥許皇上五年滅寇,難踐其語。故勾引入犯,遂以歲幣啖敵,欲為城下之盟;故先殺文龍,以為信物』。上大怒,下獄處死。故時人謂其殺毛文龍,比之秦檜之殺岳飛。
石匱書曰:有客從皮島來,余問毛將在島何事?客曰:『日急京中邸報耳』。余曰:『邸報奚急也』?客曰:『閱邸報,方知邊事』。是一語可以定東江之案矣。文龍僻處海島,去女直遠甚;揜襲戰功,以罔當宁。恐羽書不合,故急邸報耳。掩飾支吾,久當自敗。袁崇煥之殺文龍,特為文龍覆其拙耳。夜臺有知,方德袁無已;乃謂檜之殺飛,是耶、否耶?